布拉格之夜

布拉格

圣路易斯教堂

　　无疑，这文章的题目看起来就一股子小资兮兮、酸不唧唧的味儿，然而用这题目去描述我所见的布拉格，又似乎非此不可。
　　哲学家尼采说过，如果用音乐去形容一个城市，他会选择维也纳；如果用“神秘”去形容一个城市，他会选择布拉格。我却以为还不止一个神秘了得，那交错杂陈的罗马、哥特和巴洛克式的建筑，傍着山依着水的红顶小屋，葱葱的树林和老老的墙壁，石头铺陈的街道上或有几个带着帽子的犹太商人走过——黑啤酒飘着隽永而悠扬的醇香——很少看到不漂亮的女孩子，城市生生把美丽、诗化、率性、古典、东欧式的执着和波希米亚的放浪不羁都一股脑罩了去，参差中布拉格便形成了一个特有的彩色变奏，我且受用着，在德国展览的赞美声中走出来，在凡高之旅忘我的工作和写生、思索中走出来，让自己坐着喝两杯布拉格的老啤酒，吃一顿早就听说过的、加了香料的烤肋骨，生菜色拉加了足足的起司，橄榄油纯净温存——你说，不去受用这脱开每日繁忙啰嗦的人间杂陈，有点傻不是?
　　布拉格既显又隐，而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是大隐于世的喧闹之中的恬静，显则更加丰衣足食的直白自如，绝非是色彩迷离的暴发户式的炫耀。
　　这个空间,这个时间,我不会不想起米兰昆德拉,他是小说高手,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是文学家中第二流的但必须坐二流中第一把交椅的小说家——这又恰恰是因为个人的固执，小说家或许和文学依然有一个特殊而微妙的距离，这就是思想层面上的哲学素质，画家和画匠在这个衡量标准下就比较显而易见其中的不同，而文字却因为有其表现方式的诡异不能随便一棍子打死但形而上学的某些尺度中你又不能不一棍子让它去见阎王——随便看看，《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为了告别的聚会》，那些用音乐结构组成的文字阵脚中所蔓延着的某种布拉格式的情绪，让我最准确地在那些漫不经心布置得却独具特色的门、窗或是一个手打的铁栅栏上的装饰、马蹄和脚步经年不息在卵石上踏出的幽光里和红砖墙中那些石灰勾成的缝线找到小说家情感的驻点；我不能不想到我最喜欢的捷克诗人塞菲尔特，“如果让女人去操纵大炮，落到地上的一定是玫瑰”——这样的句子写在布拉格某个小咖啡馆的角落或是某个公园长椅上就不能不让你觉得恰如其分。我实在不能不在整个布拉格的美的氛围中低头，致敬——那些带着古典柱子的歌剧院，博物馆，查利大桥，伴着你，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乐其实无声地在这个城市某个肌理上尽情的放肆着，多少有点像巴黎，但有巴黎所不具备的大气，像圣彼得堡，却比之圣彼得堡多了三分世俗烟火的稳实和质朴，东欧社会主义半生不熟的革命遗留下来的许多问题、包括服务，人际和许多我在莫斯科曾经碰到过的那些问题，那些让人深恶痛绝的问题，在布拉格没有那么不加掩饰，这于是又让我想起了俄罗斯那位固执的作家托斯托耶夫斯基用美来拯救世界的倔强，的确，真正的美应该有一种悬置在人性之上的威慑力和影响力。
　　我没有去花八十欧元去歌剧院听THE BEST OF MOZART DVORAK，在布拉格这有些奢侈,随便走在街上看看,老犹太人一把吉它可以哼着祖宗留下来的歌谣,这样的音乐素质和品味其实是揉在咖啡和啤酒的甚至是捷克黑面包的香气和形状中的——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一个到此一游的方式，走进圣尼古拉斯大教堂，花二十美金坐了一小时，闭着眼睛在那恢弘的建筑中听完了巴赫的赋格C，长笛和管风琴让我在异国他乡实在地做了一番温情的梦。
　　对着音乐人最不能有埋怨。
　　对着绘画人最不能有埋怨。
　　几乎每餐，我都尽可能多喝一杯捷克的生啤酒，除了出好啤酒的德国朋友们认真推荐之外，我的确是在捷克啤酒的平民价格和贵族品位中喜欢这笃实的滋味。不停地、随心所欲地按着照相机的快门，几乎走着走着我就会在路边某个小咖啡馆的木椅子上落座，要一杯卡布基诺，慢慢品着，与其说是喝着带着奶油香味的咖啡不如说是喝着某种情绪某种境界。捷克的彩色玻璃盛名远扬，我却以为过于刁巧炫目，水晶也被磨制成手工精密的旅游纪念品，我一概没动心，水晶或许有钻石的表面风光却少一股执着，一种真正精致后面的深度，这多少有点像艺术，像中国的水墨艺术，入手很容易精良却得耗你一辈子的心力。
　　面对着中世纪留下来的那些石头柱子，人是短促的，不过是个时光长河中偶然而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因此更没有理由不去受用这些美好，广场上行吟诗人抱着一手风琴唱着犹豫或是快乐是好的；捷克大面包裹着一股子暖洋洋的浓汤有滋有味引领着你的味蕾是好的；宏伟的哥特诉说着纯粹理性的森严与傲慢是好的；巴洛克在金碧辉煌的艳俗中陶醉往日的权利和美和爱和泛滥和极致都是好的，因为这背面的景深是布拉格，是一个看起来政治中性、信仰多元更重要是物产丰富历史绵长的布拉格，是艺术资质和生活琐杂交相辉映的布拉格。
　　这里，风景可以是一根线，这线却有马蒂斯式的美轮美奂，这里风景可以是一个面，这面有米开朗基罗壁画的充实和完善，这里风景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勃拉姆斯和德沃夏克把野性和辉煌都层层迭迭说了个遍。
　　布拉格三天是不够的，然而我只能有这三天，回去德国的第二日必须赶去巴黎的蒙马特，去看凡高和雷诺阿的色彩根据，去找洗衣船边上毕加索和莫迪利阿尼的蛛丝马迹，而恰恰因为只有三天，人世风景有些只能远观有些只能静静端详，布拉格让我选择不去触碰它所有的角度和线条，这让我有再回来的借口。

孟昌明草于捷克，改于德国、美国2012-9

唱吧布拉格

布拉格卵石街道